越走越远的身影

文/王云立

在一年四季中,七月是我最难过的了。这不在于它流火般的炎热,而是缘于二十年前那个被酷热无限夸张的七月,在吊扇无论怎样疯狂地转动也扇不出一丝凉风的病房里,在一张躺着一个让我牵肠挂肚的亲人的病床上,随着一声低沉的长鼾,我生命的原体——慈祥的父亲从此长眠在了刻骨铭心的记忆里。

岁月不可逆转,却能追溯。父亲干铁路的时候,仅有十六七岁。生活的艰辛让他过早地挑起了家庭的重担,或许这就是摧残他幼小身体的无形软伤。入路的第二年,徐州解放了,就是在这一年,父亲站在印有锤子镰刀的旗帜下宣誓着他的忠诚。正是有了这份政治上的质保,父亲开始了长达十几年外调外援的旅程,河北、山西的铁路线上留下了他坚实的足迹。当时幼年的我尚能记起石家庄、邢台、内丘、古代赵国都城邯郸,还有出过典故的黄粱梦等站名,这也佐证了父亲当年调动之频繁。父亲调到石家庄列车段担任运转车长时,值乘的岗位就是列车尾部的守车。守车的体积是最小的,而且配置相当简陋,夏天犹如一座火炉,冬天更像一个透风的冰窟;还有那种颠簸,一般人在行车时连坐稳都困难,更别说行走了。我的父亲就是在这种环境中兢兢业业地工作着。

特别是在山西跑车的那几年,山道崎岖,峰高路险,山洞和桥涵不时出现在线路上,碰到盘山路段,老式蒸汽机车喘着粗气,如蜗牛般爬行,列车首尾相顾,时刻让人担心它动力不足会倒滑下来。我不知道父亲当时是何种心态,远离故乡,面对漫长而漆黑的山洞,年轻的父亲是否流过思亲的眼泪?常年累月,像机车一样,调度令开到哪里就立即驶向哪里,这就是我的父亲。

十几年后,父亲调回了故乡,当上了车站值班员,负责进出站列车的收发工作。工作环境虽然好了,但责任更重大了,稍有疏忽给错一个信号,就会导致列车相撞的重大事故。铁路实行十二小时工作制,每个班父亲的神经都是绷得紧紧的。七十年代的一天,西陇海赵屯车站发生了一起因值班员给错信号,导致两列火车相撞、死亡七名司乘人员的重大行车事故,值班员事后被执行了极刑。

为此,家人无不为父亲担心。那时我们姐弟几个虽然年幼,但能体谅父亲的辛苦。最难过的是三伏天,当时普通家庭别说没有空调,就连电风扇也没有;每到父亲上夜班那天下午睡觉,我们姐弟就蹑手蹑脚地轮流用扇子给他扇风,尽量让他多睡会儿。这样年复一年,父亲呕心沥血地为南来北往的列车发出了无数个信号。凭着对工作如履薄冰般的谨慎与细微,干了几十年行车工作,未出过一起事故,这就是我的父亲。

印象中,父亲整天除了上班就是开会学习。直到十天歇个班才能放松一下。这天,父亲定要清唱几嗓子京戏,聊以抚慰自己长期绷紧的神经。六十年代末期,车站排练起现代京剧《红灯记》,英俊且身材高大的父亲有幸出演李玉和一角。首场演出在车站大礼堂,演出现场座无虚席,连走道上都挤满了观众。当父亲扮演的李玉和刚一亮相,乍一亮嗓,立即博得了满堂彩。一个叔叔拍着我的头说:“你就是李玉和的儿子啊!”那一刻的我热血涌动,豪情飞扬,打心里为父亲感到骄傲。

我的父亲为人刚正不阿,对待儿女从不训斥,只是默默地用自己的言行作表率,印象中,他那笔直的身影给了我们无尽的鼓励,给了我们最好的依靠。古人云:“君子行不言之教”,这就是我的父亲。

早年的清苦和艰辛,使父亲患上了高血压,又引发了心脏病,最终导致心衰。父亲临终时,刚过午夜,我就守护在他的身旁,随着那声辞世的长鼾,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。那个笔直的身影在眼前越走越远,我禁不住泪流满面……

    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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